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化学孔乙己

西楼的实验室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班前一个曲尺形的大讲台,桌里面预备着蒸馏水,可以随时稀释溶解。做实验的人,上课前进了实验室,每每带两三个试管,顺几克药品,——这是五年前的事,现在顺药品都要用广口瓶,——找座位坐着,自己偷摸做点试验;倘肯多带个细口瓶,便可以装点稀硫酸,或者双氧水,做奢侈品了,如果带到一个大药剂罐,那就能顺走相当多的药品,但这些学生,多是胆小鬼,大抵没有这样大胆。只有穿不怕开除的,才能冲进实验室隔壁的储藏室里,要醇要醚,疯狂地掠夺。

我从十八岁起,便在西楼实验室里当副手,西楼实验室主任说,样子太弱,怕防不了不要命的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胆小鬼,虽然容易防守,但偷偷摸摸动手动脚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药品从标有分析纯的药剂罐里取出,确实地盛在大药匙上,又亲眼看将药品放在桌上的小药剂罐里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,那工业纯掺次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一位亲戚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放置药品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储藏室里,专擦我的橱柜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主任一副凶脸孔,学生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
孔乙己是勇于偷药品而经常被逮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手上常被酸碱烧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油亮黑发。穿的虽然是校服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两个学期都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铀铹锔钯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别人便从课本上的鲁迅的《孔乙己》这半懂不懂的文章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实验室,所有做实验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乙己,你手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桌上少两个试管,还有一瓶稀硫酸。”便排出两张证明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偷了实验室的东西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实验室的硫酸铜,写着检查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窃药品不能算偷……窃药品!……化学的事,能算偷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氢超硒碱”⑶,什么“叠氮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实验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考过高分,但终于没有考上好高中,又不会阿谀奉承;于是愈过愈差,弄到将要休学了。幸而在学校有个亲戚,便进了本校高中,弄一点学上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好偷好盗。坐不到几天,实验室便连器材和药品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给他上课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倒卖的事。但他在我们课上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干扰老师讲课;虽然间或偷了药品,暂时记在花名册上,但不出一周,定交检查赔款,从花名册上划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
孔乙己用酒精灯暖暖手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你当真上过学么?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半个重点通知书也捞不到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酶醇醚肼也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实验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主任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主任见了孔乙己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学生对骂,便只好向我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学过化学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学过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硝酸铵中具氧化性的是哪个氮?”我想,留级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知识应该记着。将来当老师的时候,教学生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老师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主任也从不将教学生硝酸铵的氧化性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五价的氮吗?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课桌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氮有好几价,你知道哪个具氧化性,哪个具还原性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蒸馏水,想在黑板上写字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有几回,初二小孩儿听得实验爆炸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一人一试管绿矾溶液。学弟学妹们拿着试管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孔乙己的书包。孔乙己着了慌,伸手将书包拉锁拉上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摸一摸书包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学弟学妹们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 有一天,大约是寒假前的两三周,主任正在慢慢的察看花名册,忽然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打碎四个试管,两个烧杯,一个酒精灯的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做实验的学生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烧坏手了。”主任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偷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偷到生物实验室去了。生物实验室的东西,偷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动翻了氢溴酸溶液,后来是暴皮,烧坏了手,再送到大医院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送医院。”“送医院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残了。”主任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看他的花名册。

期中之后,西北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深冬;我整天的靠着酒精灯火,也须穿上棉防护服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学生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补一堂课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乙己便在课桌下对了讲台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校服,抬着右手,上面架着夹板,打着绷带,用医用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补一堂课。”主任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乙己么?你还欠四个试管,两个烧杯,一个酒精灯的钱呢!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缺课补实验课,药品要纯。”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乙己,你又偷了东西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偷,怎么会烧伤手?”孔乙己低声说道,“做饭,做,做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主任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学生,便和主任都笑了。我兑稀了硫盐,端出去,放在实验桌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大试管,偷偷摸摸放在课桌里,见他满裤子是泥,原来他在路上摔倒过的。不一会,他做完试验,便又在学校的下课铃中,一瘸一拐的走去了。
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期末,主任取下粉板说,“孔乙己还欠好几个钱呢!”到第二学期的头一次月考,又说“孔乙己还欠好几个钱呢!”到期中可是没有说,再到期末也没有看见他。 
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退学了。

(责任编辑:化学自习室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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